百歲院士的“精餾人生”
在即將告別人世的最后幾年,著名化工專家余國琮的聽力已大不如前。在隔絕外界喧囂的安靜時光里,他把更多時間用在思考技術發(fā)展中的新問題,有時在病床上還工作到凌晨。人們勸他休息,他說,“思考使人年輕”。
“老了更要快馬加鞭”的緊迫感催促著他:80歲承擔教育部教學改革項目,85歲仍站著給本科生講課,90歲還在指導博士生科研,97歲伏案撰寫理論書籍,100歲依然坐在書桌前研究科學問題。
今年4月6日12時,中國科學院院士、我國精餾分離學科創(chuàng)始人余國琮閉上了那雙時刻追逐創(chuàng)新的眼睛,享年100歲。
為國家爭一口氣
在天津大學化學工程研究所所長袁希鋼印象中,每次與余國琮先生見面、通電話時,余國琮關注的大抵只有3件事:傳質學理論與方法歸納總結的進展、學術研討會的籌備情況以及后輩學子的成長。
3年前袁希鋼去醫(yī)院探望時,當時97歲的余國琮在病房還在不停打電話、發(fā)電子郵件——他正在關注那時剛召開的“化工傳質學研討會”,“活力與熱情超過了年輕學者”。
即使身體已不能活動,余國琮還在為不能參加學校的科研活動懊惱,“我想去,醫(yī)生不讓我去呀?!?/p>
只爭朝夕的緊迫感源自余國琮的人生經歷。他出生于廣州西關,親歷了日本對廣州的狂轟濫炸:家園變成廢墟,親人在身邊離世。他明白,落后就要挨打,立志科學救國。
他赴美留學拿下碩士、博士學位,獲匹茲堡大學博士學位后留校任教,從事化工熱力學及蒸餾理論研究,成為美國多個榮譽學術組織成員,被列入1950年的美國科學家名錄。
得知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后,余國琮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給自己的祖國做點事”。在他輾轉回國的那條船上,有日后的“兩彈一星”元勛鄧稼先,以及100余名渴望建設新中國的年輕人。
余國琮研究的重水精餾技術,是決定原子反應堆能否運行的“卡脖子”技術。1959年,周恩來總理到天津大學視察,握著余國琮的手說:“現在有人要卡我們的脖子,我們一定要爭一口氣。”為“爭一口氣”,余國琮帶領的科研團隊研究出提取純度達99.9%重水的關鍵技術,首次提出了濃縮重水的“兩塔法”,該技術作為我國迄今唯一的重水自主生產技術被延用至今,為實現我國重水的完全自給,為新中國核技術起步和“兩彈一星”的突破作出重要貢獻。
余國琮的人生經歷影響了一代代天津大學學子的人生選擇。天津大學化工學院教授鞏金龍從哈佛大學畢業(yè)后返回母校執(zhí)教,像是接過前輩遞到手中的接力棒。他說,科技報國是老一輩科學家的使命,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是年輕一代科技工作者的必答題。
板凳要坐十年冷
“余國琮先生開拓科研方向的戰(zhàn)略眼光讓人欽佩?!碧旖虼髮W化工學院院長馬新賓說。余國琮常說,做研究一定要理論與實際相結合。
20世紀50年代,我國煉油工業(yè)剛剛起步,精餾技術是其中關鍵。余國琮敏銳發(fā)現這一產業(yè)的重大需求,開始進行化工精餾技術領域的科研攻關,帶領學生在天大化工機械教研室建立了我國第一套大型塔板實驗裝置,并研發(fā)出重水分離技術。
該項技術的成功研制標志著我國精密精餾技術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目前石化工業(yè)全行業(yè)80%以上的精餾塔采用該項技術;在煉油常減壓精餾領域解決了我國千萬噸煉油中超大型精餾塔的設計問題,國內技術市場覆蓋率達到90%;在空氣產品分離這一重要領域技術市場占有率達80%以上,取代了國外技術。
天津大學化工學院黨委書記趙金鐸記得,余國琮總是鼓勵青年科研人員,“二戰(zhàn)后,美國的化學工業(yè)發(fā)展較快,但中國在基礎研究的多個領域仍有機會,應該有信心迎頭趕上”。
正如他所言,使用余國琮改造后的進口蒸餾設施,煉油的石油產品拔出率可提高1至2個百分點,僅這一項就可為企業(yè)每年增加數千萬元效益,也讓我國在精餾技術領域跨入了國際先進國家行列。
晚年,他又開辟出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化工計算傳質學理論,這項研究從根本上解決了現有精餾過程的工業(yè)設計對經驗的依賴,讓化工過程設計從一門技術走向科學。他的化工計算傳質學理論相關專著一經出版便成為化工領域的暢銷書。
一生都在追逐創(chuàng)新的余國琮常告誡年輕人,創(chuàng)新在任何時候都是建立在實實在在的研究基礎上,要想有所收獲,除了全身心投入,一點一滴、老老實實搞清楚一個個基礎問題外,別無他法。板凳要坐十年冷。
“能多講一些就多講一些”
余國琮為新中國核工業(yè)和精餾技術領域作出諸多開創(chuàng)性貢獻,被譽為現代工業(yè)精餾技術的先行者、化工分離工程科學的開拓者,可他總說:“我只是一名普通教師”。
有課的日子,他都會凌晨4點起床,一遍遍審視講課內容?!凹词惯@門課已經教授很多年、很多遍,我也要充分備課,精益求精,就像精餾提純的過程?!庇鄧f。
袁希鋼至今還清楚記得,余國琮85歲那年還堅持給本科生上一門“化學工程學科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課。一堂課大約要持續(xù)3個小時,學生怕老先生身體吃不消,給他搬來一把椅子,可他卻拒絕說:“我是一名教師,站著講課是我的職責?!?/p>
學生很喜歡余國琮的課,聽過他課的人常說,他把課講成了一門藝術。因為一直在科研一線,他的課從來都是理論與實踐結合,無論講授多復雜的理論與工程問題,都深入淺出、引人入勝。
余國琮最關心的是如何為祖國培養(yǎng)更多化工人才,因此他提出培育創(chuàng)新能力和全面發(fā)展的教學改革思想,并提出了新的化工類本科教學培養(yǎng)方案。
多年來,無論國際前沿論壇、國內學術交流,還是學校科研活動,甚至學生自發(fā)的科技活動,凡是接到邀請,余國琮總會欣然接受。他盼望著“能多講一些就多講一些”,要讓更多的年輕人了解、熱愛、投身祖國化工事業(yè),要為祖國培養(yǎng)更多優(yōu)秀的化工人才。
臨終前,余國琮囑咐喪事一切從簡,不設靈堂,不開追悼會。
4月6日下午,袁希鋼為恩師最后一次系上了領帶,“先生一生低調,浮華的事情不參與,不掛名”。彌留之際,余國琮反復對弟子說的一句話是:要干世界一流事,做隱姓埋名人。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胡春艷 通訊員 趙暉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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