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馬拉雅深山“亞龍娃”
紅珍(左四)率領的“亞龍娃”家族娘子軍
兩個多月前,西藏小友紅梅來電,她大姐的女兒參加建黨百年紀念活動演講比賽,想要參考我的一篇舊文,我當即表示支持。隨后的幾天,好奇心促使我關注著演講比賽進程,結(jié)果讓我驚喜,這個名叫達瓦玉珍的女孩總分第一,獲得南京農(nóng)墾集團舉辦的建黨百年演講比賽一等獎??吹叫」媚锫暻椴⒚难葜v視頻,一口流利標準的普通話,身著藏裝亭亭玉立,簡直難以想象,她來自喜馬拉雅深山“亞龍娃”家族,是朋友紅珍的外孫女。哦,遠方的親人,你們還好嗎?
?。ㄒ唬?/p>
亞龍娃,上察隅方言,“站起來”的意思。
達瓦玉珍的曾祖母普赤,在西藏民主改革前一直是領主的家奴,她一家世代都是奴隸,直到西藏民主改革的春風吹到她所在的邊鄙小村慈巴村,她才卸掉了身上的枷鎖,從領主跟前躬身的奴隸挺直了腰桿,可以揚眉吐氣做人,于是村里人叫她“亞龍娃”,她的家人就成為“亞龍娃”家族。
“亞龍娃”普赤阿媽的熱心善良在村里有口皆碑。西藏和平解放前夕,村里來了阿旺西熱一家四口,一家人躲債從波密逃到密林深處的慈巴,孩子他媽因一路疾苦奔波不幸病逝,小兒子才6個月大,尋著媽媽的尸體找奶吃,這一幕被普赤阿媽看到,一把抱起孩子,讓他吸吮自己的乳汁,正巧自己的女兒紅珍也這么大,自此兩個奶娃連帶孩子6歲的哥哥一起由普赤養(yǎng)大,直到他們參加工作。后來,紅珍的阿爸在中印邊境當背夫途中過世,阿媽便和阿旺西熱組建了新的家庭,老兩口又有了兩女一男三個孩子。多年后,一個女兒當了護士,另一個女兒當了醫(yī)師,紅珍是他們同母異父的大姐,成年后當上村長,以后小兒子次仁多吉接了姐姐的班,當上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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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亞龍娃”家族的友誼源于41年前。
1980年3月,我作為西藏日報的記者和新華社西藏分社馬競秋、才龍及本報阿多一行四人去藏東采訪。從拉薩到八一鎮(zhèn)408公里,乘老式客車要花兩天時間,中途工布江達過夜。一路上,米拉山大雪封路,滯留半天;色季拉山遭遇雪崩,一車人下來徒步;波密縣各區(qū)采訪,走村串戶,安步當車;出傾多深溝,搭乘農(nóng)民的手扶拖拉機;然烏兵站小住,搭上了成都軍區(qū)青藏兵站部的運輸車隊,隨之浩浩蕩蕩地爬越了達姆拉雪山。山這邊,是荒漠、雪山;山那邊,已然一派新綠。察隅,號稱西藏江南,在竹瓦根采訪數(shù)日后繼續(xù)南下,連綿的陰雨,將我們滯留在只有8戶人家的慈巴村。
慈巴村,地處喜馬拉雅東南隅峽谷森林, 岡日嘎布河從雪山奔流而下,似沖鋒的號角。我們直奔村長家(當時叫生產(chǎn)隊長),大姐原名才旺卓瑪,后來給自己改名叫紅珍。聽說拉薩來了記者,她風風火火地從田里趕回來,進門就是打酥油茶、殺雞、摘菜、燒飯,一小時后,滿屋飄香。
紅珍長我一歲,笑盈盈的圓臉盤,會說話的大眼睛,寬厚結(jié)實的身板兒,干脆爽朗,招人喜歡。雖然沒有上過學,但領悟力強,為人做事深得民心,當過團支部書記、婦女主任、民兵連長、黨支部委員、生產(chǎn)隊長。我們走后農(nóng)村改制,依然被選為村長。
慈巴地處原始森林,小木屋星羅棋布。紅珍家堂屋有20多平方米,朝南一面連著曬臺,可從三面眺望察隅溝谷的近樹遠山。紅珍的丈夫徐郭是區(qū)里的干部,平常很少回家,她取出壓箱底的新被褥,把閨房讓給了我,和父母孩子擠住在堂屋靠墻的卡墊上。堂屋中央是火塘和灶臺,一家人傾其所有接待我們。紅珍通常是天亮前下地干活,阿媽在家照顧3歲的珍華和1歲的紅梅,兩個大點兒的孩子跟著爸爸在區(qū)里上學,家里做飯的事總是阿爸幫襯,我們和家人一起圍著火塘就餐,飯后接著訪談話聊,待松樹明子燒成灰燼就各自歇息。
木樓的下層,是動物家園。豬夫婦和雞家族和睦相處,兩頭黃牛和一匹馬一旁歇息。夜深的時候,能從山澗轟隆中辨出馬語豬哼雞鳴,大自然的音響使村莊愈發(fā)顯得靜謐。在慈巴的那幾天,一家人招待我們好吃好喝,是出門以來睡得最香甜的日子。
(三)
察隅毗鄰印度、緬甸和我國云南省,史上陸續(xù)有周邊少數(shù)民族遷徙到這里,如獨龍、傈僳、納西、珞巴、門巴、僜巴和怒族,形成了多民族混居的特色。紅珍一家就是民族融合的典型,父母和她們四姊妹都是藏族,丈夫徐郭是珞巴族,來自喜馬拉雅南部印占區(qū)益度密西部落,受西藏和平解放的召喚,他在12歲那年和部落族人翻越雪山來到察隅定居,22歲那年組織上保送他入中央民族學院學習,畢業(yè)后成為一名勤懇敬業(yè)的基層干部。和紅珍組建家庭后,孩子們隨他選擇珞巴族,他的心思大都在工作上,“我們是黨的人”,這是他跟孩子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我們那次的采訪目標主要是僜巴。
地球上僅有幾萬僜巴人,他們世代居住在喜馬拉雅山脈以東,橫斷山脈以西的高山峽谷里,大致方位在丹巴江流域至察隅河流域之間的熱帶雨林中,大部分僜巴仍居住在印度占領區(qū),察隅縣境內(nèi)只有幾千人。那幾天,我們以慈巴為軸心,采訪了周邊的幾個僜寨。
那是個雨夜,我們和紅珍一家圍著火塘談天說地。隨著一串酷似緬傣山地語的喊叫,一個人水淋淋地出現(xiàn)在門口,黑色的斗篷里探出一張瘦削的臉,讓人一下看到黑亮的眼睛。大概是走得太急,耳垂上那對喇叭筒狀耳環(huán)不停地晃動,耳環(huán)有雞蛋那么大,銀質(zhì)的喇叭形狀,大口朝前,底座穿扣在耳垂上,因為分量重,耳垂被墜得老長。來人站處,已經(jīng)淌下一地泥水,身上的水還在順著筒裙往下滴,地板上的那雙赤腳很臟,兩只腳相互攪動著……火塘邊的“神仙會”被叫停了。
家人都熱情地招呼她,紅珍和普赤阿媽居然都會僜語。看她沒有走的意思,我遞過身邊的小板凳,她卻擺擺手,“撲通”一下坐在地上。這以后,她反客為主,高談闊論,主基調(diào)“僜巴人站起來了”“民族平等”云云。
她開始用僜巴話和阿媽私語,這母女倆都是語言天才,也是交際好手。歷史上藏族和僜巴有著很深的隔閡,眼前的融洽場景令人感嘆。阿爸聽不懂,又不甘寂寞,便找碴逗這位年紀相仿的女人。老漢伸出手向她討煙抽。她從上衣大襟里掏出一個小袋子裝的烤煙。老漢像孩子似的拼命搖頭,讓她再掏掏口袋。她做了個鬼臉,無可奈何地拿出一個小圓鐵盒,里面還真有幾支卷煙。老漢得意地取走一根。她呢,擠擠眼睛,假裝心疼,表情卻是樂開了花。
僜巴婦女大都抽煙,用的是一種長桿子的煙鍋,香煙自然是稀罕物。我認出那兩支香煙是白天采訪時同行記者送給她的,這才悟出白天采訪過她。她所在的西熱貢村正在“刀耕火種”,火光下刀片閃閃,農(nóng)具原始落后令人扼腕。紅珍擔任向?qū)Ш头g,她讓紅珍告訴我們:“我們僜巴過去是不養(yǎng)豬的,現(xiàn)在養(yǎng)了一頭,為了給兒子結(jié)婚用,也是響應政府號召。過去僜巴全都住在深山老林里,生活很苦?,F(xiàn)在,黨中央、毛主席叫我們下山,我們心里的感激難以用語言表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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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年后的2013年5月,我?guī)б粋€小組赴藏采訪,有機會再入察隅。放下了其他采訪,迫不及待趕去慈巴。山水依舊,村莊翻新,道路拓寬。阿爸阿媽已經(jīng)過世,紅珍搬到城鎮(zhèn)隨女兒生活,大女兒秀英當上了林芝市巴宜區(qū)的干部,當年那個走路還不穩(wěn)的小女兒紅梅也成了國家干部,紅珍的弟弟次仁多吉在守著這個家。兒子國慶中學畢業(yè)后返鄉(xiāng)務農(nóng),傳承祖業(yè)。
與次仁多吉的見面頗具儀式感,30多年過去,彼此都很激動,他家一直保留著我們當年的合影照片。那年我們?nèi)サ臅r候,他是村里的會計,為了給我們騰房子,吃住在小伙伴的家里。臨走那天,我們按照駐村常規(guī),租用了村里的四匹馬。從慈巴村返回下察隅鎮(zhèn)有60多華里山路,大約是一天的馬路行程。村里派一個牽馬人隨去,以便牽回馬匹,這份差事有個好聽的名字——回馬人。雨中騎馬走山路的艱難險阻幾句話難以說盡,次仁多吉傾盡全力保駕護航,抵達下察隅鎮(zhèn)天色已暗,實在太累了,在區(qū)委食堂湊合吃了兩口就睡了。這是出門后幾個人頭一回沒開“神仙會”。那天夜里,身上沒有一處安生,似有千萬條小蟲在爬,渾身又酸又癢又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爬起來第一件事是去感謝多吉。出門發(fā)現(xiàn)馬不見了,心頭一緊,企望多吉只是去草地上放馬。走進屋,床鋪整整齊齊,心徹底涼了,原來天沒亮他就趕著馬走了。不需要客套與酬謝,這就是察隅人。
次仁多吉后來擔任過村長、村支部書記,副區(qū)長,還兼任村里的電工。在一次搶修電路中,兩只手因漏電被燒傷,留下永久的殘疾。
我這才想起追問,那一年我們在他家住了5天,有沒有把他們家吃窮?他回復說我們留下的現(xiàn)金糧票足夠,這令我對同行肅然起敬,也隱約憶起西藏日報社對下鄉(xiāng)采訪的有關規(guī)定。
次仁多吉給了紅梅的電話,由紅梅安排與紅珍相會的時間。返回八一鎮(zhèn)的那個傍晚,當紅珍出現(xiàn)在樓梯口的時候,淚水瞬間打濕了我的臉頰,一切盡在不言中。
(五)
那次見面后,我和紅珍一家建立了微信聯(lián)系,當年那個蹣跚學步的1歲小姑娘紅梅是聯(lián)絡員。我們之間的話題很多,西藏的發(fā)展速度是驚人的,可以說無論中外,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會有如此的地覆天翻,紅珍一家尤其令我慨嘆,從中可洞悉西藏人口素質(zhì)的巨變。
紅梅告訴我,1985年國家開始對西藏實行教育援助,對口支援西藏的省市都開辦了西藏班。他們家族的很多小孩都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其他省市的西藏班。大姐秀英和姐夫1986年考入江西南昌的西藏班,她自己是1992年考入河北石家莊西藏班,表弟1996年考上北京西藏中學,表妹1998年考上重慶西藏班,大姐的女兒2005年考上廣東西藏班。紅梅和姐姐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先讀中專就業(yè)養(yǎng)家,以后分別上了北京大學和西藏大學的函授,舅舅的兩個女兒一個畢業(yè)于河北師范大學,一個畢業(yè)于西藏財經(jīng)大學;小姨的兩個兒子,一個畢業(yè)于北京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一個畢業(yè)于西藏民族學院。他們中既有公務員、教師、醫(yī)生,也有企業(yè)高管,都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西藏的中堅力量,他們家就是國家實行教育援藏的直接受益者。
我問紅梅,在其他省市西藏班讀書與在家鄉(xiāng)上學有什么不一樣,她說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開闊了眼界,知道了走出去就能看得更遠,就更有力量主宰自己的命運。
大姐秀英的女兒達瓦玉珍應該算是“亞龍娃”家族的第四代,是23期西藏班學員,上海海關大學法律系畢業(yè)后正趕上貫徹落實中央西藏工作座談會精神,鼓勵和引導西藏高校畢業(yè)生到區(qū)外就業(yè),這是為加快西藏人才發(fā)展采取的一項智力援藏的新政策,達瓦玉珍抓住了這個機會,2019年參加了西藏自治區(qū)人社廳與江蘇省人社廳聯(lián)合組織的區(qū)外就業(yè)專項考試,經(jīng)過考試被南京農(nóng)墾集團黨群人事部錄取為科員,視頻中的她已經(jīng)完全融入那個新的集體之中。
從喜馬拉雅山腳的“亞龍娃”,到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村干部,再到走出大山的國家干部,直到長江邊上的國企新秀,一個家族四代女性跨越式的變遷,正是一個大時代背景下西藏婦女發(fā)展的縮影和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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