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聯石器視角下的中國史前史——讀《讓石頭說話》
作者:趙家瑞(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博系研究生)
在多數博物館的通史陳列中,觀眾首先看到的文物一般會是一堆來自各時期的石頭。它們疤痕累累,似乎與路邊的石頭沒什么兩樣。那么,這些石頭為什么會被擺在那里呢?通常,簡短的導覽牌并沒有提供充分的答案。帶著疑惑與不解,觀眾匆匆走過。然而,這些沉默的石頭究竟能夠講述怎樣的故事呢?這正是《讓石頭說話:中國史前石器研究》(以下簡稱“《讓石頭說話》”)一書要回答的中心問題。
書的作者陳勝前是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博系教授,資深的“石器閱讀者”。1991年,還是本科生的陳勝前參加了內蒙古林西白音長汗遺址的考古發(fā)掘,發(fā)現很多件距今8000年的農具——石鏟與石鋤。此后他到北京大學跟隨呂遵諤先生攻讀舊石器時代考古方向的碩士,又赴美國師從“新考古學”開創(chuàng)者路易斯·賓福德教授攻讀博士學位,專注史前考古、考古學理論、石器研究等領域?;貒谓毯?,帶領學生跟石頭“較勁”,展開一系列石器復制實驗。2013年,陳勝前再回到白音長汗遺址,驗證石鏟、石鋤的功能。《讓石頭說話》可謂作者長期研究中國史前石器的結晶,書中既有作者親歷的石器考古故事,又有理論層面的探討,以及在方法論上的構建。
如果將人類使用工具的歷史比作一天,0點0分南方古猿打制出第一件舊石器;23點56分,磨制石器普及,中國進入新石器時代;午夜前的最后一分鐘,青銅時代開啟。舊石器時代占據了人類歷史的漫長歲月,其間發(fā)生了很多大事:從猿到人,語言出現,人類長途遷徙進入亞洲,產生文化、宗教和社會組織。人類漫長的成長歲月中,石器一直是人類身邊的忠實伙伴。百十萬年前的有機質難以留存,只有石器足夠堅韌,幾乎成為舊石器時代人類留下的唯一文明線索。石器又在新石器時代與夏商周考古中頗為常見,卻因挾帶信息不明顯而極易被忽視。因此,石器考古成為富有潛力的研究領域。
石器考古的研究對象,主要是舊石器時代的打制石器與新石器時代以來的磨制石器。然而,讓石器說話并非易事,尤其是打制石器。舊石器時代的人類更近似于荒野獵人,生活方式與今天的我們有很大不同。中國舊石器時代沒有發(fā)現墓葬和房屋,連火塘也很難保存下來。考古學家面對的往往是散落滿地的石器,無法找到情境的關聯。況且打制石器的形制并不穩(wěn)定,辨識其人工屬性和功能都是很困難的事情。對于磨制石器,研究者又往往想當然地拿金屬工具與之直接類比,或是僅僅滿足于知道其功能,未能用石器講出一段精彩的故事。
世界上許多地方的古人都將磨制石器稱為“雷石”,認為是雷擊產生的神鬼之物。地理大發(fā)現時代,歐洲殖民者接觸到還在使用石器的土著,認識到磨制石器可能是人工制品。1797年,英國的約翰·弗里爾在地下三米的砂層中發(fā)現了加工精細的燧石手斧,識別出考古學史上的第一件打制石器。此后人們屢屢發(fā)現打制石器、人類骨骼與滅絕動物共生。但直到1859年,才從考古學和地質學上證明了打制石器的古老性。19世紀晚期,考古學家注意到石器的不同形態(tài)可能具有年代特征。20世紀,考古學家發(fā)現,除了年代差異,不同的人群制作石器的方法可能也不同。于是,石器技術類型學得以創(chuàng)立。20世紀下半葉,石器功能成為研究重點,考古學家不斷追問不同的石器是為了應對哪些生態(tài)環(huán)境而發(fā)明的。隨后,學者進一步關注石器的象征意義和社會功能。
我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已經建立起規(guī)范的石器技術類型學和發(fā)掘方法。20世紀80年代,開展了實驗考古探索石器功能。中國具有豐富多樣的生態(tài)系統,不同地域的古人如何適應環(huán)境?怎樣從石器中得到答案?考古學又應該如何分析石器呢?諸多問題的提出,需要合適的方法論解決。
正如作者所言,《讓石頭說話》希望通過研究石器找尋人類文化適應的關鍵節(jié)點,實現對人類發(fā)展關鍵特征的重建,從而串聯出石器視角下的中國史前史。
舊石器時代早中期是人類起源和石器發(fā)明的關鍵階段。中國南方可能大量使用竹、木等工具,加工竹木的砍砸類石器因此被遺留下來,形成今天人們所見的以砍砸器為主體的考古現象。
洛南盆地的古人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工具包”——薄刃斧、手斧、三棱尖手鎬、石球和砍砸器等器物共存的石器組合。實驗考古發(fā)現,該地區(qū)的石器原料豐富,尺寸較大,采用摔擊法可以同時產生適合生產不同石器工具的毛坯,由此形成了一個區(qū)域內的石器傳統。
秦嶺南北則發(fā)現數以千計的石球??脊艑嶒灡砻?,十萬年前的許家窯人很可能在馬科動物出現時群起拋射,用石球擊中獵物后上前搏殺。在石球制作過程中,人們的勞動組織、預見性和交流能力都會得到鍛煉,為舊石器時代晚期爆發(fā)式的文化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
舊石器時代晚期,末次冰期導致大型動物滅絕或南遷。狩獵采集者們被迫提高流動性,并將矛頭對準小型動物。于是,一種新的石器技術出現了——細石葉。它們是窄長而銳利的薄石片,既能嵌入標槍和小刀刃部,又能用作弋射工具的倒刺。細石核成為獵人的彈藥庫,可以懷揣身上,隨時打制細石葉使用,適用于高度流動的生活方式。
距今一萬年左右,氣候更加穩(wěn)定的全新時期開啟,人類出現兩種不同的生存策略。部分青壯年保持高度流動性,外出狩獵動物,周期性帶回營地,而不適合流動的老人、兒童及孕婦則留在營地。為了獲取更多食物資源,他們開始利用狗尾草等小種子植物和根莖類作物?;谶@一需求,中國北方地區(qū)出現一種被稱為“錛狀器”的石器。它兼具錛、斧、鏟、鋤等不同功能,刃緣厚實,耐用且易于制作,有利于對植物資源的強化利用,是農業(yè)起源的一個信號。
在峽江及西南地區(qū)則出現了另一種特殊的文化適應模式,以銳棱砸擊技術為代表。石器考古研究顯示,可能當時男性用在漁獵上的時間更長了,留守營地的女性則承擔起制作工具、批量處理漁獲的任務。長江中游沿岸的湖北松滋關洲遺址中存在數以千計的銳棱砸擊石片。結合實驗考古和民族志可知,這很可能是一種由女性獨立制作的石器,功能主要是刮魚鱗、破魚肚,處理漁獲。這種文化適應方式跟農業(yè)生產一樣,可以承載較大密度的人口,具有較高的社會復雜性。
新石器時代到來,農業(yè)的浪潮迅速席卷中國南北?!蹲屖^說話》一書以遼西地區(qū)為例,用石器工具講述史前農業(yè)社會的發(fā)展過程。遼西地區(qū)位于生態(tài)交錯帶,史前農業(yè)在波動中前行。興隆洼文化的“拓荒者”們將石鋤做得厚重,以便在叢雜的地表墾除雜草。隨后的趙寶溝文化時期,人們開始向河流階地與河漫灘拓展,發(fā)明尖刃、石鏟,用于深耕和開墾帶有礫石的河漫灘沃土。然而,之后的紅山文化似乎并沒有在農業(yè)上繼續(xù)創(chuàng)新,反而將更多精力與物質投入宗教祭祀活動中。
稍晚,小河沿文化先民似乎回歸了更偏向狩獵采集的生活。大約在這個時期,近千人聚居于科爾沁腹地的哈民忙哈。然而在這種脆弱的生態(tài)交錯地帶,他們的定居過度消耗了當地資源。石制工具研究顯示,他們很可能在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不得不食用廣泛分布但開發(fā)價值不高的作物。
原始農業(yè)在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迎來高潮,精耕細作農業(yè)形成,先民們用重型石鋤平整土地、引水灌溉,用輕薄鋒利的石鋤除草耕種,向土壤黏重但便于灌溉的河谷地帶挺進。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社會進入高度復雜的階段,人們開始精耕細作,盡可能獲取生產剩余,石器工具組合與這個時代背景非常契合。
《光明日報》(2024年02月29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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