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話劇:傳承還是創(chuàng)新,關鍵要抵達人心
賴荼
由北京文化藝術基金資助、北京五十六號戲劇工作室等出品、改編自劉連書同名中篇小說的話劇《半個月亮掉下來》近日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上演。圍繞這部作品的三個關鍵詞:京味話劇、懸疑和喜劇,給觀眾營造出一種既傳統(tǒng)又當代的預期。論及傳統(tǒng),是因為以老舍為代表的京味話劇,在戲劇史上天然帶有地域文化傳承的內涵,同時又不斷面臨舞臺創(chuàng)新的挑戰(zhàn);談到當代,是因為喜劇、懸疑作為類型修飾語,近年來有太多技巧運用嫻熟與形式花樣百出的影視劇作品。對于一個通過移動端屏幕就能看到這些作品的時代,如何在劇場里吸引觀眾、演完后還能給觀眾留下思考,是創(chuàng)作者始終需要回應的問題?!鞍雮€月亮”并非意在創(chuàng)新,卻以立足細節(jié)、回歸人性的方式,給出了一種京味話劇抵達人心的思路。
從小說到劇作:
改什么和為什么改
《半個月亮掉下來》的編劇和原作小說作者是同一人——作家劉連書。討論改編作品最簡單也最根本的標準就是:改什么像什么。從小說到戲劇,對于鏡框式劇場來說,其效果如何,最終都會落在舞臺上下的觀演關系上。提到將小說作為改編對象的創(chuàng)作,即使不說京味,也要提老舍。因為就改編對象來說,老舍的小說出現(xiàn)頻率高、數(shù)量大,舒乙曾總結老舍短篇小說的六個特點,其中有三點直接與我們對“半個月亮”的討論有關:一是有頭有尾具有傳奇性,一是人物都是小人物,再有就是批判性。這是老舍小說親近讀者的關鍵,也是后世影視、舞臺劇改編偏愛選擇老舍小說的重要原因。
“半個月亮”也是這么一部以小人物為主角、有傳奇色彩的作品。故事并不復雜,結合了北京城的歷史和民間傳說,講的是一座面臨拆遷的四合院,住戶王一斗偶然發(fā)現(xiàn)自家院子的一口井里可能埋著一批寶藏,正是清末八國聯(lián)軍攻進北京城時,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倉皇西逃、將宮中金銀珠寶都藏在了太監(jiān)暗宅里的那筆。于是圍繞著如何偷偷挖出這筆寶藏,王一斗一家做出了很多荒唐的行為。
編劇面對自己的小說,很舍得下手。相較于原作的雙時空敘事、蛇皮與貓叫營造的傳奇色彩,劇作版的故事更顯克制。作者做了不少情節(jié)上的裁剪、人物關系的調整,為的是最終將故事集中在北京的這處四合院里,人物命運線索則聚焦于王一斗為了挖出井下寶藏種種行為的遞進。這里就要提到這部作品的懸疑色彩。與其說是懸疑,不如說是作者用好了懸念,每一個吸引觀眾看下去的細節(jié)設計和緊接而來的情節(jié)翻轉,都落在了對于王一斗貪欲遞進的推動上:從夜里偷偷挖井,把自己家挖成了釘子戶,直至最后發(fā)現(xiàn)竹籃打水一場空,為著自己的貪欲而中了風。王一斗這個角色的命運荒誕又悲涼,但歸根結底,又都是因為自己被貪欲所裹挾,技巧、角色,都指向了一種對人性的批判。而當唯一挖出的一顆珍珠最后被不明就里的妻子砸成粉當了偏方時,中風了的王一斗喊不出他的口頭禪,兒子王滿囤則脫口而出“后悔呦,后悔死嘍”——父子間“后悔癥”的傳遞,也將作品的思考又往深遠推了一步。
夏五爺?shù)囊饬x:
哲思與批判的可能空間
一部藝術作品要傳遞對人性的反思甚至批判,還要說到觀眾心里——愿意接受,并不容易。《半個月亮掉下來》除了完成從小說到劇作情節(jié)上的用心,在如何尊重舞臺規(guī)律上,也用了不少心思。比如小說中渲染傳奇色彩的細節(jié)不易呈現(xiàn),創(chuàng)作者就安排了一名幾乎沒有臺詞的黑衣婦人形象,讓觀眾直觀地感受到四合院里怪異的氣氛?!鞍雮€月亮”能在沒有中場休息的兩個多小時演出中,時而從觀眾席中聽到笑聲,或是基于情節(jié)的接下茬兒,說明觀眾看進去了,有的臺詞也說進了觀眾的心里。
喜劇是笑的藝術,也是技巧的藝術。觀眾笑的原因在于自身的預期不斷被打破,“半個月亮”本質上是個有些荒誕色彩的悲劇,但在臺詞、動作上設置了諸多細節(jié)笑點。除了發(fā)揮北京方言的優(yōu)勢,更主要的在于調節(jié)了觀眾在理解王一斗命運過程中的情緒和心態(tài),這就是焦菊隱導演總說的“戲是演給觀眾看的”。有技巧并不意味著戲就一定好笑或是好看,我們看過不少技巧招式很用力但觀眾很冷靜,或是笑點包袱很密集觀眾反而笑不出的作品。技巧用得好不好,在于節(jié)奏把握對不對,更在于技巧在推進人物命運中的作用。
夏五爺無疑也是這部作品重要的角色之一,不僅在于他的命運承擔著故事的多元主題之一。如果說王一斗代表著人被貪欲牽著走,那么夏五爺則更像是個癡人,緊守一輩子的秘密,最后卻換來了無盡的徒勞。無論是戲曲在近代以來嘗試的變革,還是話劇對于外國戲劇的積極學習,其中試圖解決的問題都在于,如何提升戲劇藝術的哲理性。“半個月亮”在這方面其實有一些很寶貴的嘗試意識。作品似乎并不滿足于只是讓觀眾通過對王一斗命運的共情,思考貪欲的主題——這主要寄托在了對夏五爺角色的塑造上;而夏五爺?shù)耐絼?,則能引發(fā)我們更深的思索。
從大部分時間在臺上的觀察視角設計,到臺詞抽象又盡可能傳遞出寓意,創(chuàng)作者試圖通過夏五爺引導觀眾對王一斗的命運、對故事的主題,形成一種帶有距離的思考。但在話劇舞臺上,這樣的思考,如果只是通過臺詞的強調,就極易給觀眾留下說教的印象。北京京劇院3月份上演了小劇場京劇《吝嗇鬼》,用京劇手法演繹莫里哀這部講述金錢異化人性主題的劇作,丑角飾演的阿巴貢,以本土化西方經典的方式,展示出了丑角行當在講述小人物悲喜上的無限可能與表達批判反思態(tài)度上的靈動效果,這就讓人不得不感慨:如果用這樣的手法講本土的故事,或許正是話劇融合戲曲手法而事半功倍的可能所在。
從北京人藝推出的新京味話劇,黃盈導演的系列探索,到最近與觀眾見面的小劇場沉浸式懸疑劇《大真探趙趕鵝》,“京味”一直以其獨特的地域色彩,不斷探索新故事新形式新講法,《半個月亮掉下來》意不在新,而更像是一種對京味傳統(tǒng)的回歸。這也提示了我們,創(chuàng)新固然可貴,然而回歸人性,抵達人心,才是一切作品最終得以植根心靈的土壤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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