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游藝與建安文學的生成
作者:張振龍(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特聘教授)
游藝作為一種文化藝術活動,從其產生時起就是中國文人文化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并且在不斷地發(fā)展變化。建安時期,游藝在文人生活中的價值和地位,有了明顯提高,其性質、內容、形式都發(fā)生了新變。這一新變促成了游藝文學的生成,豐富了建安文學的類型,也標志著游藝對文學的影響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首先,文人游藝的新變是建安游藝文學生成的前提。“游藝”一詞出于《論語·述而》。文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敝祆浣忉屧疲骸坝握?,玩物適情之謂。藝,則禮樂之文,射、御、書、數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闕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義理之趣,則應務有余,而心亦無所放矣?!睆摹坝嗡嚒弊钤绲挠梅▉砜?,它與儒家的六藝密切相關,是士人通過對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的學習和實踐體悟“至理”,“玩物適情”的形式,目的是提升自我道德修養(yǎng)。游藝還肩負著政教功能,是執(zhí)政者治國理政的工具。如投壺這一游藝形式,在先秦就是一種禮樂活動。《禮記·投壺》載:“投壺之禮,主人奉矢,司射奉中,使人執(zhí)壺?!编嵭⒃唬骸懊弧锻秹亍氛?,以其記主人與客燕飲,講論才藝之禮?!鼻貪h時期,士人游藝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逐步突破先秦儒家六藝的內容而日趨多樣,但其地位和價值并未發(fā)生根本改變,這由從事游藝的士人常被“以俳優(yōu)畜之”不難看出。
至建安時期,文人游藝在性質、內容、形式等方面均發(fā)生了新變。游藝不僅經歷了從治國理政的工具到娛樂藝術、從單一到綜合、從以因襲為主到以創(chuàng)新為主的轉變,而且從事游藝的文人也得到了社會的認可和尊重,游藝開始邁入真正藝術化的新階段。如張華《博物志》載:“馮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凱等善圍棋,太祖皆與埒能。”《吳錄》也說:“嚴武字子卿,衛(wèi)尉畯再從子也,圍棋莫與為輩?!辈茇t在《典論·自敘》中表達了不得與馬合鄉(xiāng)侯、東方安世、張公子等人對弈的遺憾。所以,在建安文人看來,游藝既是消遣娛樂的“游”的活動,還是具有專業(yè)性、競技性、觀賞性和審美性的“藝”的活動,蘊含著“藝”的藝術特質和“清靈體道,稽謨玄神”(王粲《圍棋賦》序)的文化意蘊。其地位和價值有了根本性的提高,這是建安游藝文學生成的重要前提。
其次,游藝活動豐富了建安游藝文學的題材和內容。建安時期,在曹氏父子的提倡和組織下,文人經常舉行宴集、游覽等游藝活動,在游藝中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中游藝。此時不少作品就是在文人宴集、游覽等游藝活動的影響下產生的。這主要包括如下三種類型:
一是游藝過程與文學生成。這又分為受命而作和即興而作。前者一般是受游藝組織者之命而作的。如陳琳《武獵賦》、王粲《羽獵賦》等,就是在從武帝出獵時受曹丕之命所作。摯虞《文章流別論》載:“建安中,魏文帝從武帝出獵,賦,命陳琳、王粲、應玚、劉楨并作。琳為《武獵》,粲為《羽獵》,玚為《西狩》,楨為《大閱》?!辈茇樘訒r,與建安諸子在北園及東閣宴集,也曾命其賦詩?!段何牡奂吩疲骸盀樘訒r,北園及東閣講堂并賦詩,命王粲、劉楨、阮瑀、應玚等同作?!焙笳呤亲髡咭蛴嗡嚨募ぐl(fā)產生靈感或沖動而作。如曹丕的《戒盈賦》序云:“避暑東閣,延賓高會,酒酣樂作,悵然懷盈滿之戒,乃作斯賦?!辈苤驳摹秺寿e賦》中也說:“文人騁其妙說兮,飛輕翰而成章”,都表現了文人宴集時彼此即興唱和創(chuàng)作的景象。曹植、王粲、應玚、劉楨等人的《公宴詩》,曹丕的《于譙作》等,也是他們在雅集、游覽等游藝中的即興唱和之作。據統(tǒng)計,這些作品現存可考的有30余篇。它們既是游藝促發(fā)的結果,也是游藝的組成部分,是游藝和創(chuàng)作的有機統(tǒng)一。
二是游藝追憶與文學生成。這些作品通常是在游藝結束之后的某一時間,由文人之間的交流或文人獨處時的聯想而完成的追憶之作。多回憶昔日游藝情景,懷念游藝中的美好體驗,寄托和表達自己的情思。如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曰:“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間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其《與吳質書》也云:“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都非常典型。又如曹植、劉楨、應玚、王粲的同題《斗雞詩》,應玚的《馳射賦》《校獵賦》,王粲的《彈棋賦》《圍棋賦》,丁廙的《彈棋賦》,楊修的《節(jié)游賦》等,也是這類文學的代表。此類作品現存可考的共計40余篇。
三是游藝研究與文學生成。此時文人文學創(chuàng)作中出現了邯鄲淳的《藝經》《投壺賦》、應玚的《奕勢》、王朗的《塞勢》、王粲的《投壺賦》和曹丕的《彈棋賦》等專門書寫游藝知識的作品。這些作品不是文人因受某一次或幾次具體游藝活動的觸發(fā)而創(chuàng)作的,而是受該期游藝風尚綜合影響的結果。因為游藝之風的盛行,文人喜愛游藝的同時,也產生了對游藝的理性思考。所以對游藝的類別及其歷史、形制、技法、技巧和娛樂審美功能等進行理論總結,為游藝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指導,也就成為文人的任務之一。這樣文人創(chuàng)作的專門書寫游藝知識的作品也就應運而生了。如邯鄲淳的《藝經·棋品》就對圍棋這種游藝所達到的境界進行了劃分與總結,把圍棋分為九個品第:“夫圍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體,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逼洹锻秹刭x》則對投壺的歷史、形制、技法、技巧和娛樂審美功能等進行了系統(tǒng)介紹。這反映出建安文人的游藝觀念已經超出了簡單的技術和技能,開始從學理的高度揭示游藝的本質及游藝之道,同時也說明文人對游藝的競技性和專業(yè)性需求,已不止?jié)M足于技術和技能的層面,而要追求“藝”之道的更高境界。這類作品達40余篇,構成了建安文學的另一景觀。
再次,文人游藝及其文學生成的價值。建安時期的文人游藝培養(yǎng)了文人的藝術趣味,催生了真正意義的游藝文學,使游藝文學走向了獨立,成為古代文學中眾多文學題材類型之一。據筆者統(tǒng)計,建安時期現存創(chuàng)作游藝文學作品的文人不少于22位,作品110余篇。其代表作家三曹、七子,皆有書寫游藝的作品傳世。游藝文學不僅內容豐富,題材廣泛,涉及圍棋、田獵、六博、百戲、斗雞、彈棋、投壺、樗蒲、蹴鞠、投壺、秋千、塞樂舞等各種游藝活動,而且所運用的文體多種多樣,有詩、賦、銘、書信等。這些書寫實踐充實和豐富了文學的意蘊,從此我國文學史上文人的游藝文學書寫也步入了獨立發(fā)展時期,游藝文學也成為古代文學百花園中一朵奇葩。建安文人對游藝的文學書寫,也對文人的游藝產生了推動作用,在使文人游藝借助于文學得到及時傳播的同時,也進一步強化了文學與游藝的聯系,開啟了古代文學發(fā)展史上二者互動關系的新局面,對后世文人游藝和游藝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如西晉的金谷宴集、東晉的蘭亭之會、唐代大歷浙東詩人群體與浙西詩人群體之間集會唱和等等,在一定意義上皆是對建安文人這一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其價值和地位值得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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